2 遠在看到他的臉以前,我對米洛的第一印象是他的手,只因那是他最先接觸到我的部分。雖然後來他告訴我,他那時被嚇得狠了(「告訴我,在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圖書館地下祕密儲藏室,一具摸起來冰涼的人體忽然天殺的動了起來 ……你說究竟有誰還能面不改色?」),只要我稍有輕舉妄動,就準備抄起預先準備的撬棍往我頭上敲,但當時我頭痛欲裂,四肢僵硬不堪,他往後跳去的身影隱在刺眼的光圈裡非常遙遠,而在他的光圈之外,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什麼人?」他厲聲說道,聲音壓得很低,但在室內仍隱隱傳來回音。 我下意識舔了舔嘴唇,隨即發現這並沒有潤澤的作用。 「我叫 ……我叫費迪南‧費爾法克斯‧費雷特。」 白色光圈中的人影停頓了一下,光朝我的臉照了過來,我舉起手擋住臉,瞇起了眼睛。 「F、F、F,連續三個『費』? ……哪個父母這麼殘酷,給小孩取這樣的名字。」強光終於從我的正前方移開。我眨了眨眼,在周圍牆壁昏暗的反射餘光下,依稀看見說話的人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個子不高,弓著背脊,深色的眼睛充滿警戒,金屬撬棍尖銳的一端仍指著我的氣管。 好吧,既然他問了。「我的祖父在我出生那一年去世,我的中間名是為了紀念他而取的;而我的姓氏,你得去問我中世紀落腳蘇格蘭北方群島的維京海盜祖先,據說那是古語『適於耕種的平原』的意思,雖然我大學時曾經回去看過,那裡什麼都沒有;至於我的名字,那就是我母親的問題了,願她在天堂安息。」 雖然看他張大眼睛,暫時沒有將我一棍擊昏或勒斃的打算,我還是舉起雙手示意不具威脅,同時藉著他手上的光源四處張望。這似乎是間儲藏室,距離我比較近的地方塞了幾只眼熟的皮箱與木櫃,一具裡面包覆了軍用帆布的長形木箱(我剛剛好像就是從那裡摔出來的——搞什麼鬼?);在我四周有幾排巨大的鋼架,上面放了許多疊書籍與文件資料,以及高高低低的瓶裝標本,那些在福馬林裡漂浮的死物,在昏暗的光線下有點令人毛骨悚然。整間房間顯然有很多年沒人進來過了,牆角的蜘蛛網大如臉盆,而架上與地上的灰塵也已經累積到如羊毛般厚實柔軟,使得他闖入的一排腳印格外醒目。 見他仍側著臉看我,一副目擊珍禽異獸、難以置信的表情,我忍不住清了清喉嚨問道:「呃,抱歉勞駕告訴我一下,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我後來得知,米洛一直有這種潛入禁止一般人出入的建築的嗜好。以他的話來說,他算是一名業餘「都市勘探家」,不管是廢棄的工廠建築,還是封閉的下水道、蒸氣坑道與防空洞,只要摸清楚守衛人員的巡邏時間跟可能的安全問題,他都會設法闖進去一探究竟。總之,愈是以黃色警戒膠帶彌封隔離,或愈是在門板上以紅漆書寫「警告:開啟此門將觸動警鈴」,米洛的競爭心態就愈被挑起;而這所古老大學建於四百多年前、一年增加十萬本藏書的總圖書館,以及從二十世紀初就開始擴建、相連多所學院圖書館的地下運書與藏書坑道系統,則在他收到入學獎學金與住宿許可的那一天,就被列為他開學後探索的首要目標。 等我認識他久了一些,有一次我問起米洛,他這個不尋常的嗜好是怎麼來的?當時半醉的他看了我一眼,只說了句「早年的習慣變成興趣」。於是我不由得開始想像,六、七歲時的他是如何鑽入櫥櫃裡書桌下水管間,尋找最隱密的藏身處,以躲避酒醉父親的拳頭。 但這都是後話了。在那一刻,甫聽見他告訴我當時確切的時間地點,站在我所認知時空的七十年後,身處這座巨大圖書館綿延幾英里的地下藏書通道一隅,我空白的腦袋只想得到要詰問他的名字。 他定定看了我一陣,仍然是那種懷疑但暫時容忍的眼神,才說:「我身分證上的名字是邁爾斯,但連媽以前都叫我米洛,你就這麼叫我吧。米洛,拼法就跟那個——」 「噢,是『米洛的維納斯』( Venus de Milo)那個米洛嗎?我在巴黎羅浮宮裡看過,我一直覺得她的斷臂反而更增添了美感,歷史上少數有力的空白。」我比著手勢說,一邊回想起那座雪白大理石雕像腰部微側的優雅曲線,如何在戰前的羅浮宮裡熠熠生輝;很好的回憶,特別是在我的一切世界觀都被這陌生男孩的幾句話天翻地覆的當下,更是如此。「我去過南愛琴海上好幾個島旅行,卻一直沒機會上米洛斯島實際看看那邊的遺跡,據說—--」 米洛皺起眉頭,打斷了我的話:「你在鬼扯什麼?我要講的是熱巧克力品牌。就算你剛說的事是真的好了—--我沒說我相信你—--你們那年代難道沒有嗎?」 「噢 ……沒有,至少我沒喝過,以前喝熱巧克力,管家都是直接拿鮮奶去爐子上熱給我喝的,呃,你知道,用那種小小的黃銅鍋子。」 這下子他整張臉都皺起來了。他看著局促不安的我,然後嘆了一口很長很長的氣。 「 ……這樣吧,你跟我上去,我泡給你喝。」 那是將近一年以前的事。直到三個多禮拜我犯下大錯之前,每一次米洛來總圖書館找我,或是我去宿舍找他,他總會泡一杯跟他同名的熱飲推到我面前,縱使我現在的身體已經不需要那杯飲料白煙裊裊的養分與溫度。 剛甦醒的那一兩個月很艱難。我先是不可置信於所處的年代,進而領悟到在這個陌生年代裡我一無所有的現實。我最後的記憶還停留在海地的叢林深處,跟著伊萬與其他營隊成員進行宗教與文化人類學的考察,給留在國內的教授寫著長篇大論的信,聽著充滿雜音的唯一一台收音機報導歐陸戰況與倫敦的轟炸;然而現在的我,不會飢餓,不曾乾渴,卻失去了一切舊有身分的連結,竊居於一間遭人遺忘的荒廢儲藏室,猶如在母校圖書館地下坑道裡秉燭遊蕩的鐘樓怪人。 然而,我還有米洛。 跟起初不修邊幅的印象相反,米洛實質上是個極有條理、十分重視細節的人。是他幫我在儲藏室裡裝上了燈,清掃掉了滿地的灰塵,拖進了幾床毛毯跟一個充氣床墊(一項讓我嘖嘖稱奇的新世紀發明),還送了我一份他手繪的全市圖書館地下坑道地圖,並且教我一一辨識哪些出口可以走,哪些門是死路,而哪些門一開是真的會有警衛踏著嚴峻的步伐趕來,讓我在每一個輾轉難眠的夜晚,能夠悄悄走進通道、爬上神學院圖書館的圓頂,眺望這座曾經於我無比熟悉的城市。 畫得一手好畫的米洛喜歡老電影,喜歡經典搖滾跟爵士樂,喜歡上跳蚤市集低價買回壞掉的老時鐘、我那個年代的模型火車跟鐵皮機器人,再一一動手修復至完好如初。我常想對米洛來說,我是否也是他視作職責耐心照料的老東西之一,以一種寬容的神情,注視我一切不合時宜的軌跡。 是米洛幫助我在這個新時代裡,勉強找到與過去的自己共存下去的方式,而告訴我現在的我究竟是什麼、以至於如何塑造一個嶄新身分的人,則是莉茲。 (待續) 連載試閱(3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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