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當莉茲從鋪了廉價地毯的地板上驚醒,宿舍裡並沒有任何聲音。 她眨了眨酸澀的眼,全身肌肉仍因幾分鐘前的夢魘而僵硬不堪。她先前趴著在讀的《巡夜人》雜誌投稿如土石流滑坡般散落一地,紅原子筆也從她鬆垂的手裡滾了出去;眼前筆電的螢幕一片漆黑,唯獨電源燈還在間歇閃爍,亮——暗,亮—--暗,像是夢中呼吸吐息的頻率。又是一個漫漫無盡、潮濕而冰冷的秋末傍晚,大雨在玻璃上劃出一條條的灰暗軌跡。就在她睡著的這段時間裡,窗外的天空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像這樣的時刻,冬日的氣息總比任何時候都還要迫近。 開學沒多久,剛剛努力付清了這學期的學費,功課與雜誌的各項雜事便接踵而至,成績不能掉到獎學金門檻之下,加上必須配合兩份打工的時間,她的作息頓時大亂,只能勉強趁空堂衝回房間躺一會苟延殘喘,沒想到這陣子卻碰上遲遲未能結束的宿舍管線維修施工,讓她白天小寐時也不得安寧。最近她變得愈來愈容易疲倦,即使剛睡醒仍覺得渾身沉重,彷彿徹夜未眠;這兩三天狀況變本加厲,頭痛之餘還加上時不時的眩暈與心悸,於是這天下午她終於受不了,縱然得忍受老闆的冷言冷語,依舊硬著頭皮跟打工的雜貨店請了假,滾回宿舍休息。回來後,她原本還妄想能看完一兩份稿子再睡,事實證明她果然沒看幾行就睡趴了。現在想想,當時那真是神智不清下才會做的決定。 米洛幾次皺著眉要借錢給她、陪她去看醫生,甚至提議放掉他這學期剛接的一份臨時工作,要幫她代班,都被她回絕了。她知道米洛的科目偏好過於明顯,成績分布比較懸殊,不是每學期都能申請得到名額有限的獎學金;他為了不必再回老家威爾斯小鎮也在拚命存錢,想等明年畢業後一起跟她去倫敦找工作,有機會的話甚至想去上些插畫方面的課。費迪南的事已經讓他們透支了不少預算,她不願意為了自己這麼愚蠢的原因,再讓米洛作任何犧牲。 她叫醒了電腦,漠然看著眼前發著白光的螢幕,想起暑假時聽新聞聽到愛丁堡傳出幾起怪異的咬人事件,以及網路上對於這跟今年五月美國邁阿密發生的「食臉男」疑案是否有所關聯的紛紛議論,當時她還很興奮地跟米洛討論開學這一期《巡夜人》要來做他們倆一直都很期待的「喪屍特輯」。沒想到開學才沒多久,讀者投書與稿件剛要陸續進來,拖著永遠睡不飽的疲累身軀,她發現自己竟然開始在考慮打退堂鼓了。 事實上,這不是莉茲腦海中第一次閃過這個念頭,更不是米洛第一次這麼勸她。這份地下刊物已經在學院間闖出了一點名氣,甚至有了些小小的盈餘,但仍然與她跟米洛在上面投注的時間、精力遠遠不成比例,特別考慮到他們明年就要畢業,必須開始找實習機會的忙碌當口。 這一年來她其實想了好幾次要收掉《巡夜人》,最後還是捨不得:雖然米洛堅持發行人與總編輯要掛她的名字,這本每期薄薄六十頁的雜誌實質上是他們兩人長期共同的心血結晶。她喜歡和米洛徹夜討論每一期的專題配置與版面設計(米洛畫的封面與插圖從來沒有一次令她失望),喜歡在學院走廊上被不認識的學長叫住、跟她擊掌,說這期的吸血鬼電影專論有多精彩;她同時也喜歡這本雜誌讓她能夠跟許多原本完全搭不上話的同學聊起天,發現外表安靜斯文的人事實上跟她對靈異片有著相同的品味。《巡夜人》是她的窗口,是她的救命索,她已經花了太多時間在生活索然無味的「實際考量」上,無法忍耐再做一絲一毫的讓步。 然而,在這個關緊了窗仍抵禦不住外面陣陣寒氣的夜晚,她不確定自己究竟還能撐多久。 喀噠。 莉茲渾身一震,猛然轉過頭。但宿舍二樓的窗外,除了黑夜裡傾盆而下的雨,什麼也沒有。 她下意識摸索著手機想打給米洛,至少聽聽他的聲音也好,幾個常扔手機的地方卻都遍尋不著。正在奇怪時,她忽然瞥見了電腦螢幕右下角顯示的時間,一驚之下暗罵了一句。她匆匆走到窗前,探頭往樓下望,果然看見費迪南撐著米洛送他的那把破傘(大概是米洛從B棟的愛心傘架偷拿的,莉茲暗想但沒好意思說出口),抬起頭,正從他淋濕的瀏海下微笑著朝她揮手。
從他肩膀與褲腳打濕的程度推測,他應該已在樓下站了有一段時間了。 得想辦法幫他弄張門禁卡來。堂堂人類學系的前博士生,逼他像個深陷情網的白目中學生在宿舍樓下站崗也太不像話,更何況還是我這傢伙的樓下。她邊想邊向費迪南做了個抱歉的手勢,匆匆披上扔在床頭、繡著學院名稱的連帽外套,穿著拖鞋衝下樓去開門。入秋後氣溫急降,白晝時間漸短,往往遠在莉茲和米洛上完最後一節課或結束當日打工之前,天就已經全黑了。於是前些日子費迪南告訴他們,既然莉茲的房間就在二樓最外側,約在她房間的那幾天他自己可以走來宿舍,等他到了再扔小石子敲窗當暗號,請他們下來開門就好,不必為了接他還特地再跑去他目前棲身的總圖書館一趟。 莉茲知道這是費迪南的體貼,一般而言也都行得通,但如果像是今晚這樣宿舍大唱空城計的週末夜,又不想引起留下來的少數同學(或更糟,上星期被她的派對玩笑惹惱的宿舍長)不必要的注意,就非得想些別的辦法不可。米洛曾經半認真提起要幫費迪南辦一支手機,甚至之前聊天時他們都教會費迪南怎麼用了,然而他跟莉茲心知肚明:現在的費迪南毫無經濟能力,而以他們倆自己的財務狀況,實在不可能負擔得起。 距離米洛在圖書館的地下坑道密室發現費迪南,已經將近一年了,他們卻仍常遺忘他並不屬於這個世紀。除了沒有呼吸與體溫之外,他看起來就與這座古老大學城為數眾多、夾著厚重書籍在石板路上疾行而過的萬年研究生別無二致,也許只差在對科技產品的使用毫無概念的這一點上。 跟米洛對於消逝年代的那份孺慕嚮往之情不同,莉茲對於愛德華時期的傳統教養與典型壓抑常忍不住嗤之以鼻;那些老一輩引以自豪的「英國之道」和她過去被嚴峻監護人用湯匙敲打指節的印象太過接近,以至於當它們偶爾在費迪南身上出現時,總是讓她精神緊繃。 然而大多數時候,當莉茲想起費迪南,想到的不會是這些。她會想起他那種老式的彬彬有禮,討人喜歡的書呆子氣,還有他不著痕跡諷刺眼前的愚蠢情狀後,佯裝無辜時眼底那一絲狡黠而愉悅的光。當她跟米洛在期末考前輪流重感冒,他從市中心自己找路趕來,幫他們去超市買雜貨與食物(即使米洛跟他說過那樣太危險),笨手笨腳幫他們倒水拿藥,打掃如龍捲風過境一般的房間,而當她實在沒力氣再看任何一個字,也軟弱得提不出拒絕,他會不吭一聲接過她趕出來的報告與作文,逐字逐句幫她校對。當她和米洛偶爾在三人聚會上喝多了倒成一片,他總會幫他們倆一一蓋上毛毯,調妥枕頭,關好所有的燈,才不聲不響回到他一人獨居的總圖書館地下室。 從他瘦長身影笨拙而不協調的動作上,看得出費迪南以前並不擅長這些事。然而每當她或米洛接受了他的好意,他卻總是流露出不成比例的感激。 費迪南讓她想起腔棘魚,深海迷途的活化石被時間之網殘酷地捕撈,擱淺不屬於牠的所在。世界上除了眼前的人以外沒有其他任何依靠的感覺,她比誰都更明白,也比誰都不想再讓另一個人遇上。 此刻,這個時空錯置的旅人正隔著玻璃門,對著她微笑。 「晚安,伊莉莎 ……莉茲。」 這是另一件事。米洛倒不討厭被稱呼他的全名邁爾斯,但如果費迪南再叫她一次伊莉莎白,她發誓她會一拳打歪他拘謹的鼻子。這是原則問題。 她開了門,半認真地挑了挑眉。他吐吐舌頭,笑了笑,跟著她走上宿舍樓梯,進了房間。 「抱歉,我剛睡著了,房裡還是一團亂。」莉茲抓了抓頭髮,順手把散成一地的列印稿撿起來,堆在牆角。「剛剛對不起讓你久等,你先把濕掉的大衣脫下來吧。」 「別在意。」費迪南擺了擺手,把大衣脫下,規規矩矩晾了起來,這才盤腿坐穩,好奇地環顧四周,彷彿他是第一次來到她的房間。莉茲注意到他大衣底下穿的正是之前她給他半價買來的鮮豔毛衣,一般男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顏色,他看起來卻出乎意料地自在。「邁爾斯呢?」 她不經意看了看門邊已經清空的洗衣籃。「米洛?他稍早好像有來我房間一趟 ……這時間大概去地下室洗衣服了,等等就上來。」 只要有空過來A棟,她的衣服都是米洛幫她拿去洗的。他注意到她不喜歡進地下室,就自然而然接過了這項任務,即使她從沒跟他詳細講過為什麼。 一根黑色的線驀然穿進了她思維的織錦。 地下室、洗衣間。 黑暗裡的泡沫與漩渦。 費迪南的聲音忽然變得很遙遠。 「莉茲?」 就在那一刻,所有虛幻的夢境與真實的記憶,全都湧了上來。 (待續) 連載試閱(3之3)
0 評論
發表回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