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五月一日清晨,在這間古老學院高聳入雲的鐘樓下,會有大批學生排隊等著脫光? 「在我們那時候,五月節就是清晨一堆人擠在街上,聽學院高塔頂端的聖詩班吟唱,再跑回學院旁的拱橋,從橋上脫光了跳進河裡;有些精力十足的人,吃過早餐、喝過咖啡後,還會再跑回街上大跳五月節傳統的莫理斯舞——當然,也有酒沒醒、褲子沒穿就上街跳起來的,不過有這種情況的話,各學院院長都會出來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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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在村裡整整多待了兩個月。當時雨下得比現在還大,茫茫視野裡全是雨落在地面濺起的一陣陣水煙 ……幾乎是盲目衝進了那間木屋 ……」 莉茲睜開眼睛時,她最先看到的是兩個靠得很近、席地而坐的背影。 他們似乎將房裡刺眼的主燈關了,把桌上的檯燈搬到地面作為唯一照明,再用身體擋住橙黃色的光,不讓它照在她的臉上。兩人正湊在一起低聲交談,費迪南同時用手指在地板上畫著些什麼。 她努力伸長胳臂,戳了戳那矮半個頭的身影。 米洛轉過了身。他一如往常穿著那件深色的舊毛衣,總是不聽話的頭髮又翹起了一邊(大概是昨晚睡的,或戴歪的帽子壓的),暗色眼睛裡滿是隱密的歡愉。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望著她,彷彿光看見她的臉就能讓他心滿意足。 「嘿,妳醒啦。」 2 當莉茲從鋪了廉價地毯的地板上驚醒,宿舍裡並沒有任何聲音。 她眨了眨酸澀的眼,全身肌肉仍因幾分鐘前的夢魘而僵硬不堪。她先前趴著在讀的《巡夜人》雜誌投稿如土石流滑坡般散落一地,紅原子筆也從她鬆垂的手裡滾了出去;眼前筆電的螢幕一片漆黑,唯獨電源燈還在間歇閃爍,亮——暗,亮—--暗,像是夢中呼吸吐息的頻率。又是一個漫漫無盡、潮濕而冰冷的秋末傍晚,大雨在玻璃上劃出一條條的灰暗軌跡。就在她睡著的這段時間裡,窗外的天空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像這樣的時刻,冬日的氣息總比任何時候都還要迫近。 開學沒多久,剛剛努力付清了這學期的學費,功課與雜誌的各項雜事便接踵而至,成績不能掉到獎學金門檻之下,加上必須配合兩份打工的時間,她的作息頓時大亂,只能勉強趁空堂衝回房間躺一會苟延殘喘,沒想到這陣子卻碰上遲遲未能結束的宿舍管線維修施工,讓她白天小寐時也不得安寧。最近她變得愈來愈容易疲倦,即使剛睡醒仍覺得渾身沉重,彷彿徹夜未眠;這兩三天狀況變本加厲,頭痛之餘還加上時不時的眩暈與心悸,於是這天下午她終於受不了,縱然得忍受老闆的冷言冷語,依舊硬著頭皮跟打工的雜貨店請了假,滾回宿舍休息。回來後,她原本還妄想能看完一兩份稿子再睡,事實證明她果然沒看幾行就睡趴了。現在想想,當時那真是神智不清下才會做的決定。 米洛幾次皺著眉要借錢給她、陪她去看醫生,甚至提議放掉他這學期剛接的一份臨時工作,要幫她代班,都被她回絕了。她知道米洛的科目偏好過於明顯,成績分布比較懸殊,不是每學期都能申請得到名額有限的獎學金;他為了不必再回老家威爾斯小鎮也在拚命存錢,想等明年畢業後一起跟她去倫敦找工作,有機會的話甚至想去上些插畫方面的課。費迪南的事已經讓他們透支了不少預算,她不願意為了自己這麼愚蠢的原因,再讓米洛作任何犧牲。 她叫醒了電腦,漠然看著眼前發著白光的螢幕,想起暑假時聽新聞聽到愛丁堡傳出幾起怪異的咬人事件,以及網路上對於這跟今年五月美國邁阿密發生的「食臉男」疑案是否有所關聯的紛紛議論,當時她還很興奮地跟米洛討論開學這一期《巡夜人》要來做他們倆一直都很期待的「喪屍特輯」。沒想到開學才沒多久,讀者投書與稿件剛要陸續進來,拖著永遠睡不飽的疲累身軀,她發現自己竟然開始在考慮打退堂鼓了。 事實上,這不是莉茲腦海中第一次閃過這個念頭,更不是米洛第一次這麼勸她。這份地下刊物已經在學院間闖出了一點名氣,甚至有了些小小的盈餘,但仍然與她跟米洛在上面投注的時間、精力遠遠不成比例,特別考慮到他們明年就要畢業,必須開始找實習機會的忙碌當口。 這一年來她其實想了好幾次要收掉《巡夜人》,最後還是捨不得:雖然米洛堅持發行人與總編輯要掛她的名字,這本每期薄薄六十頁的雜誌實質上是他們兩人長期共同的心血結晶。她喜歡和米洛徹夜討論每一期的專題配置與版面設計(米洛畫的封面與插圖從來沒有一次令她失望),喜歡在學院走廊上被不認識的學長叫住、跟她擊掌,說這期的吸血鬼電影專論有多精彩;她同時也喜歡這本雜誌讓她能夠跟許多原本完全搭不上話的同學聊起天,發現外表安靜斯文的人事實上跟她對靈異片有著相同的品味。《巡夜人》是她的窗口,是她的救命索,她已經花了太多時間在生活索然無味的「實際考量」上,無法忍耐再做一絲一毫的讓步。 然而,在這個關緊了窗仍抵禦不住外面陣陣寒氣的夜晚,她不確定自己究竟還能撐多久。 喀噠。 莉茲渾身一震,猛然轉過頭。但宿舍二樓的窗外,除了黑夜裡傾盆而下的雨,什麼也沒有。 1 地下室的洗衣間不太對勁。 莉茲站在樓梯第一階,右手擱在電燈開關上,望著往下方黑暗不斷延伸的朽敗木梯。空氣裡泛著濃厚的濕氣,拉扯她的頭髮跟衣袖,彷彿要將她拉穿層層樓板,拉進沒有光的黑土沼澤。站在門口,她聽見背後傳來滂沱的雨聲,但她知道,等她再往下走,所有的聲音就都聽不到了。 她深深吸了口氣,提起腳邊一整籃沉重的髒衣服,扳亮了燈。 隨著她急促的腳步,這間地下室熟悉的全貌在眼前逐漸展開:連接樓梯的醜陋橫樑歪斜地爬過頭頂,粗糙的水泥牆由於水管的不當配置而終年顯得陰濕。地面四處散亂著鏽蝕嚴重的兒童三輪車,看得見內部猙獰機件的廢電視,斷腳間結了密密蜘蛛網的雕花茶几,還有一簇簇過去室內裝修剩下的泡綿、鋼管、參差錯落的木條與砂紙。一盞從天花板突兀垂落的裸露燈泡,是整間地下室的唯一照明,昏黃的光不足以照亮這空間裡的每一個黯淡角落,卻足以將室內的靜物投下長而扭曲的陰影;每當洗衣機與烘衣機開始轟隆運轉,燈泡的電流總是不穩,於是那些影子便在一兩秒的跳電中瞬間明滅,趁光與影的短暫交會不自然地抽動。 如果問題僅止於此,僅止於這些中產階級過度消費的幽靈殘骸,她都能忍受。然而,在通往地下室的那道木梯後方,放著一座幾乎頂到天花板、分成三扇拉門的老式衣櫥,從她半年前搬來跟這家人一起住時就擱在那裡,厚重的木板邊緣已因長年濕氣而發黑,表面的漆也像生了疥癬般一片片剝落。 她輾轉得知,這座衣櫥是上一任屋主留下來的陳舊家具之一,曾經放在阿姨的臥室,但在幾年前家裡重新裝潢、失去存在價值之後,便被扔進地下室成為蛀蟲的溫床,被所有人遺忘。 或者該這麼說:它確實成功被所有人給遺忘了,除了每週都必須獨自走進地下室的她以外。 那座衣櫥棲身於幽暗的樓梯夾角下,跟靠牆擺放的洗衣機恰好形成一個粗略的直角,迫使洗衣服的人必須側身站在它的正前方,眼角餘光不時掃過右邊那兩扇永遠關不緊的櫃門。偶爾,那道門縫間會傳出難以索解、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移動或撞擊的細微聲響;對於這些聲響,除了木材內部熱漲冷縮,以及蛀蟲造成木製衣櫥的結構性崩塌這兩種可能之外,莉茲不容許有其他任何的解釋。然而不管她怎樣加快手上工作的速度,那些聲音卻總是掐準她不慎放鬆防備的那一兩秒零星傳來,在封閉的地下室裡,清晰猶如槍響。 啪。 喀噠。 就像那樣。 3 莉茲跟米洛是隸屬同一學院的學生,兩人住在隔壁棟宿舍。她頂著一頭毛亂短髮,瘦瘦小小的個子,長年穿著男孩似的寬大法蘭絨襯衫,以及一種很像我以前參觀工廠時看見工人穿的深藍色厚實長褲,手上總是沾著或黑或藍的墨水汙漬。她是米洛唯一曾經帶來介紹給我認識的朋友,據他說,那是因為莉茲是校內地下刊物《巡夜人》的主編兼發行人(「所謂的發行人,」莉茲後來非常認真的告訴我,「就是印刷廠業務來收帳款時被推出去餵狗的那一個。」),也是學校裡公認喪屍文化的權威,而有些事還是得交給專家來比較好——例如鑑定一名甫從總圖書館地下室出土的活死人;然而,從平日米洛的談話裡少有出現過其他人的名字看來,或許也是因為她是米洛唯一真正走得近的朋友。 《巡夜人》的出版跟著這所學校的三學期制走,每年發行三期,是以探討喪屍與超自然相關題材為號召的六十頁小冊子。莉茲曾經拿過一本給我看,彩色印刷的封面上齜牙咧嘴、神態生動的怪物,通常都是由駐社藝術家米洛閣下操刀繪製(其爵位由莉茲女王在慶祝創刊號的啤酒聚會上正式冊封);裡面有專欄、有報導、有書評影評、有讀者來函,弄得煞有其事。她說前一兩期只是做著好玩,跟校內少數同好分享的消遣,後來不知怎麼在學院之間傳開了,開始有人定期訂閱,現在扣除印刷成本跟要發給投稿寫手的稿費,還有一點盈餘可以當她跟米洛的酒錢。 莉茲除了打兩份工以外,還有系上功課、學生報紙採訪、《巡夜人》刊物與網路論壇的事要忙,很多時候我看著她精力旺盛、在校園裡騎車匆匆來去的身影,想不透她究竟什麼時候上床睡覺,同時覺得自己的生命無比蒼老。 而米洛第一次帶我去見她的那天,莉茲把滿桌的報告草稿和刊物校樣一推,抓起一本筆記本就問起了一連串問題。我也才恍然發覺,從我幼年時在被窩裡閱讀的《德古拉》與愛倫坡小說到今天,人類文明對於超自然的想像已經有了多大變化。 「你不是吸血鬼,不是狼人,不是《惡靈古堡》或《二十八天毀滅倒數》那種病毒感染性的喪屍,但你也不像是傳統上的海地巫毒殭屍。巫毒殭屍雖然能聽能說,但行動遲緩、神情呆滯,完全受巫師的控制,理論上沒有自主思考的能力,而且一般而言還是有正常人的飲食需求—--順帶一問,你不會想吃我們的腦吧?」她從筆記簿上抬起頭來瞥了我一眼。 我瞠目結舌。「 ……不,你們自己留著用就好。」 「嗯哼。那你對死前的事,還記得多少?」 2 遠在看到他的臉以前,我對米洛的第一印象是他的手,只因那是他最先接觸到我的部分。雖然後來他告訴我,他那時被嚇得狠了(「告訴我,在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圖書館地下祕密儲藏室,一具摸起來冰涼的人體忽然天殺的動了起來 ……你說究竟有誰還能面不改色?」),只要我稍有輕舉妄動,就準備抄起預先準備的撬棍往我頭上敲,但當時我頭痛欲裂,四肢僵硬不堪,他往後跳去的身影隱在刺眼的光圈裡非常遙遠,而在他的光圈之外,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什麼人?」他厲聲說道,聲音壓得很低,但在室內仍隱隱傳來回音。 我下意識舔了舔嘴唇,隨即發現這並沒有潤澤的作用。 「我叫 ……我叫費迪南‧費爾法克斯‧費雷特。」 白色光圈中的人影停頓了一下,光朝我的臉照了過來,我舉起手擋住臉,瞇起了眼睛。 「F、F、F,連續三個『費』? ……哪個父母這麼殘酷,給小孩取這樣的名字。」強光終於從我的正前方移開。我眨了眨眼,在周圍牆壁昏暗的反射餘光下,依稀看見說話的人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個子不高,弓著背脊,深色的眼睛充滿警戒,金屬撬棍尖銳的一端仍指著我的氣管。 好吧,既然他問了。「我的祖父在我出生那一年去世,我的中間名是為了紀念他而取的;而我的姓氏,你得去問我中世紀落腳蘇格蘭北方群島的維京海盜祖先,據說那是古語『適於耕種的平原』的意思,雖然我大學時曾經回去看過,那裡什麼都沒有;至於我的名字,那就是我母親的問題了,願她在天堂安息。」 1 當我轉過街角,正想抄捷徑穿過學院的側面竄進最近的建築時,忽然聽見一陣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呻吟,還有奇異的「咯咯」聲與啃咬聲,在寂靜的空氣裡分外清晰。 我曾經在海地巫毒教的午夜祭典上聽過類似的聲音,帶著玉米田裡黑土腐敗的氣息,遠在滿布斑點的手撕裂地表、蠕蠕爬出之前,猶如地心深處最黑暗的硫磺與沼氣急速震動,化為實體,就是這樣的呻吟。 我曾經發誓,縱使拋下皇家地理學會的榮譽,都再也不要聽見那種聲音。 我緩緩抬起頭來,看見面前十幾具灰白或站或蹲的軀體,背對著我,正在專心啃食巷裡小酒館犧牲者的殘軀。在間歇閃滅的昏黃路燈下,滿地半凝固的血是瀝青一般的焦黑,石板地上是碎成片片的啤酒杯,傾倒的尼龍背袋,撕成破布的運動夾克,釘著此刻看來非常應景的「本日特惠菜單」的木質告示牌,以及砸壞的電子機械——酒紅色的外殼已經破裂,玻璃螢幕上一片空白,應該是原本上酒館大肆慶祝期末考結束的哪個學生倉皇遺留的。 (此時腦海忽然閃過無用的資訊:幾個月前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莉茲曾經教過我,這種長方型的精密機器叫做「智慧型手機」,它跟彩色電視機都是加速二十一世紀現代智人「無腦化」、「喪屍化」的罪魁禍首;拜託妳別再用後結構主義毀了這可憐人的世界觀,米洛在旁邊撐著臉頰說;這才不是後結構主義,莉茲說。) 那只手機主人的命運,我完全不願去想。 我想的是,原來街上的喪屍都集中到了這裡。 身體僵止如學院屋簷上的哥德式雕像,我的耳邊除了肉體落地的鈍響,只有蒼蠅振翅的微微低鳴。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它們察覺到我的無端闖入。這個角落距離原來的巷口僅僅十二英尺,如果我能不發出任何聲息,慢慢倒退出去的話 …… 背後大街上忽然傳出了一陣驚狂的狗吠;我後退的腳步顫了一顫。酒吧裡外,所有的喪屍同時朝我的方向轉來,空洞的表情停頓了漫長的一秒,隨即拋下手中的餌食,從裂開的嘴中、從地獄裡發出了我此生最不想聽見的嚎叫。 我轉身往回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