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我轉過街角,正想抄捷徑穿過學院的側面竄進最近的建築時,忽然聽見一陣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呻吟,還有奇異的「咯咯」聲與啃咬聲,在寂靜的空氣裡分外清晰。 我曾經在海地巫毒教的午夜祭典上聽過類似的聲音,帶著玉米田裡黑土腐敗的氣息,遠在滿布斑點的手撕裂地表、蠕蠕爬出之前,猶如地心深處最黑暗的硫磺與沼氣急速震動,化為實體,就是這樣的呻吟。 我曾經發誓,縱使拋下皇家地理學會的榮譽,都再也不要聽見那種聲音。 我緩緩抬起頭來,看見面前十幾具灰白或站或蹲的軀體,背對著我,正在專心啃食巷裡小酒館犧牲者的殘軀。在間歇閃滅的昏黃路燈下,滿地半凝固的血是瀝青一般的焦黑,石板地上是碎成片片的啤酒杯,傾倒的尼龍背袋,撕成破布的運動夾克,釘著此刻看來非常應景的「本日特惠菜單」的木質告示牌,以及砸壞的電子機械——酒紅色的外殼已經破裂,玻璃螢幕上一片空白,應該是原本上酒館大肆慶祝期末考結束的哪個學生倉皇遺留的。 (此時腦海忽然閃過無用的資訊:幾個月前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莉茲曾經教過我,這種長方型的精密機器叫做「智慧型手機」,它跟彩色電視機都是加速二十一世紀現代智人「無腦化」、「喪屍化」的罪魁禍首;拜託妳別再用後結構主義毀了這可憐人的世界觀,米洛在旁邊撐著臉頰說;這才不是後結構主義,莉茲說。) 那只手機主人的命運,我完全不願去想。 我想的是,原來街上的喪屍都集中到了這裡。 身體僵止如學院屋簷上的哥德式雕像,我的耳邊除了肉體落地的鈍響,只有蒼蠅振翅的微微低鳴。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它們察覺到我的無端闖入。這個角落距離原來的巷口僅僅十二英尺,如果我能不發出任何聲息,慢慢倒退出去的話 …… 背後大街上忽然傳出了一陣驚狂的狗吠;我後退的腳步顫了一顫。酒吧裡外,所有的喪屍同時朝我的方向轉來,空洞的表情停頓了漫長的一秒,隨即拋下手中的餌食,從裂開的嘴中、從地獄裡發出了我此生最不想聽見的嚎叫。 我轉身往回衝。 將近八十年前,當我還在這裡埋首讀書虛擲歲月時,有一次,同樣是在這個地點,同樣為了抄捷徑,我撞上了橄欖球校隊的慶功宴。當時所有隊員都已喝到荒腔走板唱起歌來的階段,灑出杯外的黑啤酒、過熟的馬鈴薯混著後青春期的微酸汗味,在幾英尺外就能聞到。我正想悄聲離去,人群中卻忽然有人遠遠喊道: 「嘿,德國佬!」 語音未落,便有物體飛來在我腳邊砸碎。我沒有低頭細看,因為我已夾著書邁步往反方向跑。當時身後的腳步聲,跟現在一樣如潮水般翻湧而至;僵直的手臂與盲目的暴力本能,一樣懷著惡意朝我伸來。 過了這麼多年,你以為我會學聰明一點;我也這麼以為。 我一口氣跑到了大街上,隨即猛地急轉彎,跳過側街一棟民宅的花園柵欄,踩壞了一叢鮮豔的三色堇,滿心只想著該怎麼繞路甩掉那群喪屍,再重新往米洛與莉茲所在的學院宿舍方向前進。然而,等我跑開一段距離,後方卻傳來了尖銳的哀鳴。 雖然曉得無論發生什麼事、聽見什麼聲響,都不應該停下腳步,我仍忍不住回頭遙遙張望。這時,我發現那群喪屍出乎意料沒有朝我襲來,卻朝那隻狗逃跑的反方向大舉追去,並已將牠團團圍住。 哀鳴聲漸趨微弱,隱約傳來撕咬的聲息。我轉過身,咬牙繼續往前跑。 據說,許多群居昆蟲像是蜜蜂或螞蟻受到集體力量的制約,幾近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只單單作為組織的一個零件而存在。牠們行動一致,效率極高,出於群體本能進食、繁衍、依所屬階級分配資源,也出於群體本能對非我族類的「他者」進行攻擊。從這個觀點來看,八十年前那群橄欖球隊員跟這群喪屍,並沒有什麼分別。 然而米洛跟莉茲從不是群居的生物,而我在這個沒有任何準則的陌生新世界裡,唯一能夠確定的是:無論周圍環境變得多麼險惡,無論生存的機會多麼渺茫,他們兩人一定都會奮戰到最後一口氣。 而我必須趕在那一刻到來之前,找到那兩個孩子。 (待續) 連載試閱(3之2)
0 評論
發表回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