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下室的洗衣間不太對勁。 莉茲站在樓梯第一階,右手擱在電燈開關上,望著往下方黑暗不斷延伸的朽敗木梯。空氣裡泛著濃厚的濕氣,拉扯她的頭髮跟衣袖,彷彿要將她拉穿層層樓板,拉進沒有光的黑土沼澤。站在門口,她聽見背後傳來滂沱的雨聲,但她知道,等她再往下走,所有的聲音就都聽不到了。 她深深吸了口氣,提起腳邊一整籃沉重的髒衣服,扳亮了燈。 隨著她急促的腳步,這間地下室熟悉的全貌在眼前逐漸展開:連接樓梯的醜陋橫樑歪斜地爬過頭頂,粗糙的水泥牆由於水管的不當配置而終年顯得陰濕。地面四處散亂著鏽蝕嚴重的兒童三輪車,看得見內部猙獰機件的廢電視,斷腳間結了密密蜘蛛網的雕花茶几,還有一簇簇過去室內裝修剩下的泡綿、鋼管、參差錯落的木條與砂紙。一盞從天花板突兀垂落的裸露燈泡,是整間地下室的唯一照明,昏黃的光不足以照亮這空間裡的每一個黯淡角落,卻足以將室內的靜物投下長而扭曲的陰影;每當洗衣機與烘衣機開始轟隆運轉,燈泡的電流總是不穩,於是那些影子便在一兩秒的跳電中瞬間明滅,趁光與影的短暫交會不自然地抽動。 如果問題僅止於此,僅止於這些中產階級過度消費的幽靈殘骸,她都能忍受。然而,在通往地下室的那道木梯後方,放著一座幾乎頂到天花板、分成三扇拉門的老式衣櫥,從她半年前搬來跟這家人一起住時就擱在那裡,厚重的木板邊緣已因長年濕氣而發黑,表面的漆也像生了疥癬般一片片剝落。 她輾轉得知,這座衣櫥是上一任屋主留下來的陳舊家具之一,曾經放在阿姨的臥室,但在幾年前家裡重新裝潢、失去存在價值之後,便被扔進地下室成為蛀蟲的溫床,被所有人遺忘。 或者該這麼說:它確實成功被所有人給遺忘了,除了每週都必須獨自走進地下室的她以外。 那座衣櫥棲身於幽暗的樓梯夾角下,跟靠牆擺放的洗衣機恰好形成一個粗略的直角,迫使洗衣服的人必須側身站在它的正前方,眼角餘光不時掃過右邊那兩扇永遠關不緊的櫃門。偶爾,那道門縫間會傳出難以索解、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移動或撞擊的細微聲響;對於這些聲響,除了木材內部熱漲冷縮,以及蛀蟲造成木製衣櫥的結構性崩塌這兩種可能之外,莉茲不容許有其他任何的解釋。然而不管她怎樣加快手上工作的速度,那些聲音卻總是掐準她不慎放鬆防備的那一兩秒零星傳來,在封閉的地下室裡,清晰猶如槍響。 啪。 喀噠。 就像那樣。 自從第一次走進這間地下室以來,她就已經試探性跟這家人反映,任木製家具在濕氣這麼重的地方發黴生蟲,對所有人的健康恐怕有礙,甚至進一步提出願意幫忙清理這些陳年雜物,卻沒得到任何回應。確實,當他們不是家裡負責洗衣、烘衣服的那一個,平常除了下來找修補工具外根本沒機會進地下室,何必在乎究竟有什麼東西就在他們住的樓板下腐爛。 (而妳這個外人的小小疑心病當然也不關他們屁事,不是嗎。) 盡可能偏過臉不去看衣櫥的方向,她把洗衣籃裡的衣物迅速分類,將肆無忌憚滲著體味與汗臭的襯衫、內衣、毛巾跟汗衫一一裝進洗衣袋,扔進洗衣機,倒上充滿化學蘋果香的綠色黏稠洗衣精,然後用力扭開嘎嘎作響的開關。 一陣風重重關上了她原本特意敞開的門。她全身一震,咬破了嘴唇。 停頓了幾秒,早該淘汰的老舊洗衣機終於開始運轉,在黑暗凹槽的深處,嘩嘩的水流沖向衣物,湧起一陣骯髒的泡沫。頭頂燈泡微弱的光不穩定地閃爍。 她抓起空蕩蕩的洗衣籃,轉身往木梯方向衝。 就在她剛剛踏上第一級臺階時,角落裡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劈啪聲,整間地下室隨即陷入一片漆黑。 (只是跳電罷了,就這樣。胡思亂想個屁。) (快跑上去就沒事了。) 莉茲狠狠訓斥自己,卻不知為何仍舊僵在原地,喉頭緊縮,握緊木梯扶手的掌心涔涔冒汗。 她聽見遠處的洗衣機仍在放著水。 (如果是跳電,為什麼洗衣機還在運轉?) 她不是第一次接觸無邊無際的黑暗,甚至在正常情況下並不怎麼排斥。在育幼院的那段日子,當周遭的嘈雜喧鬧超過她所能忍耐的極限,她會趁打掃或吃飯時間沒人注意時躲進儲藏室,鑽進那幾座高大的櫃子,用裡面收納的厚毛毯將自己裹成一個層層疊疊的蛹。雖然那些櫃子裡的灰塵常害她渾身發癢,被老師揪出來時又總讓她不停打噴嚏,但當時的那種黑暗非常柔和,充滿無止盡的耐心,還有院中極其珍貴的安靜。 不,光是黑暗本身並不能使她感到畏懼。她在意的,是黑暗裡的其他東西。 從她第一次打開通往這間地下室的門,就察覺到了:這個空間裡的一切充滿著凍結的惡意。像是冬眠的蛇,湖面狀似堅固的半透明薄冰,或是僅剩一根繩索支撐、搖搖欲墜的吊橋,它們等待的只是一個恰當的時機。 而在燈泡暗下的前一秒,匆忙間,她的眼角似乎瞥見了某種動靜。 (剛才衣櫃門是不是在動?) 她屏住呼吸,側耳傾聽,但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空間裡,仍然只有老式洗衣機進入清洗循環的水聲。 (是恐懼玩的心智把戲,還是一瞬間光線的錯覺?) 她抬頭望向出口的方向,即使地下室的門與門框密合得沒有透出一絲光線,什麼也看不見。 通往地面的樓梯共有十七階,如果閉上眼睛往高處跑,不用幾秒就能衝到外面;然而,這些梯級之間卻各有大約六英寸的空隙,換句話說,當她跑到最後幾階時,她就會踩在那口衣櫥的正上方,只有薄薄一層樓板和空氣隔開它與她的腳踝。 不過是六英寸而已。 (妳確定黑暗中不會有東西伸出來,把妳拖下去?) 啪。 當她確信自己將被恐懼的浪潮絞成碎片時,電燈亮了。 她在突來的光線裡不停眨著眼,想把乾澀感引發的淚水眨出去。 逐漸清晰的視野裡仍是熟悉的破落地下室,除了悶聲作響的洗衣機跟文明的廢墟,沒有一丁點異常的痕跡。半分鐘前的渾身戰慄,幾乎像是場值得訕笑的無聊噩夢。 就在這個時候,她內心長年蜷縮成一顆小球的恐懼,突然著了火。 她隨手抄起一根鋼管,無聲無息靠近那座衣櫥,猛地一下把門拉開。 被蛀蟲蛀得滿目瘡痍的櫃子裡,除了幾件破舊大衣和拉扯變形的衣架之外,一如所料,什麼也沒有。 ( ……果然。) 搖晃的衣架輕敲著發黑的衣櫃內側,在她眼前漸趨停擺,終歸靜寂。 最後那扇櫃門裡,一面滿布氧化黑斑與裂痕的穿衣鏡,只照出了她蒼白的影子。 她看著鏡中依舊緊握鋼管的自己,心不在焉地注意到,站在這個角度其實聽得見外面的雨聲。窗外還一直在下雨,所有的聲音都在雨聲裡變得朦朧。洗衣機的清洗循環轉到了漩渦階段。 但即使如此,就在這時,就在她的耳邊,她卻仍然聽見了 …… 喀噠。 這時,她忽然明白了今晚一直讓她心神不寧的理由。 那個敲打聲是從衣櫥後面傳來的。 (待續) 連載試閱(3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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