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在一間歷史悠久的大學圖書館地下室,出現了這種不倫不類的對話? 「我叫費迪南‧費爾法克斯‧費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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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五月一日清晨,在這間古老學院高聳入雲的鐘樓下,會有大批學生排隊等著脫光? 「在我們那時候,五月節就是清晨一堆人擠在街上,聽學院高塔頂端的聖詩班吟唱,再跑回學院旁的拱橋,從橋上脫光了跳進河裡;有些精力十足的人,吃過早餐、喝過咖啡後,還會再跑回街上大跳五月節傳統的莫理斯舞——當然,也有酒沒醒、褲子沒穿就上街跳起來的,不過有這種情況的話,各學院院長都會出來趕人。」 3 莉茲跟米洛是隸屬同一學院的學生,兩人住在隔壁棟宿舍。她頂著一頭毛亂短髮,瘦瘦小小的個子,長年穿著男孩似的寬大法蘭絨襯衫,以及一種很像我以前參觀工廠時看見工人穿的深藍色厚實長褲,手上總是沾著或黑或藍的墨水汙漬。她是米洛唯一曾經帶來介紹給我認識的朋友,據他說,那是因為莉茲是校內地下刊物《巡夜人》的主編兼發行人(「所謂的發行人,」莉茲後來非常認真的告訴我,「就是印刷廠業務來收帳款時被推出去餵狗的那一個。」),也是學校裡公認喪屍文化的權威,而有些事還是得交給專家來比較好——例如鑑定一名甫從總圖書館地下室出土的活死人;然而,從平日米洛的談話裡少有出現過其他人的名字看來,或許也是因為她是米洛唯一真正走得近的朋友。 《巡夜人》的出版跟著這所學校的三學期制走,每年發行三期,是以探討喪屍與超自然相關題材為號召的六十頁小冊子。莉茲曾經拿過一本給我看,彩色印刷的封面上齜牙咧嘴、神態生動的怪物,通常都是由駐社藝術家米洛閣下操刀繪製(其爵位由莉茲女王在慶祝創刊號的啤酒聚會上正式冊封);裡面有專欄、有報導、有書評影評、有讀者來函,弄得煞有其事。她說前一兩期只是做著好玩,跟校內少數同好分享的消遣,後來不知怎麼在學院之間傳開了,開始有人定期訂閱,現在扣除印刷成本跟要發給投稿寫手的稿費,還有一點盈餘可以當她跟米洛的酒錢。 莉茲除了打兩份工以外,還有系上功課、學生報紙採訪、《巡夜人》刊物與網路論壇的事要忙,很多時候我看著她精力旺盛、在校園裡騎車匆匆來去的身影,想不透她究竟什麼時候上床睡覺,同時覺得自己的生命無比蒼老。 而米洛第一次帶我去見她的那天,莉茲把滿桌的報告草稿和刊物校樣一推,抓起一本筆記本就問起了一連串問題。我也才恍然發覺,從我幼年時在被窩裡閱讀的《德古拉》與愛倫坡小說到今天,人類文明對於超自然的想像已經有了多大變化。 「你不是吸血鬼,不是狼人,不是《惡靈古堡》或《二十八天毀滅倒數》那種病毒感染性的喪屍,但你也不像是傳統上的海地巫毒殭屍。巫毒殭屍雖然能聽能說,但行動遲緩、神情呆滯,完全受巫師的控制,理論上沒有自主思考的能力,而且一般而言還是有正常人的飲食需求—--順帶一問,你不會想吃我們的腦吧?」她從筆記簿上抬起頭來瞥了我一眼。 我瞠目結舌。「 ……不,你們自己留著用就好。」 「嗯哼。那你對死前的事,還記得多少?」 2 遠在看到他的臉以前,我對米洛的第一印象是他的手,只因那是他最先接觸到我的部分。雖然後來他告訴我,他那時被嚇得狠了(「告訴我,在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圖書館地下祕密儲藏室,一具摸起來冰涼的人體忽然天殺的動了起來 ……你說究竟有誰還能面不改色?」),只要我稍有輕舉妄動,就準備抄起預先準備的撬棍往我頭上敲,但當時我頭痛欲裂,四肢僵硬不堪,他往後跳去的身影隱在刺眼的光圈裡非常遙遠,而在他的光圈之外,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什麼人?」他厲聲說道,聲音壓得很低,但在室內仍隱隱傳來回音。 我下意識舔了舔嘴唇,隨即發現這並沒有潤澤的作用。 「我叫 ……我叫費迪南‧費爾法克斯‧費雷特。」 白色光圈中的人影停頓了一下,光朝我的臉照了過來,我舉起手擋住臉,瞇起了眼睛。 「F、F、F,連續三個『費』? ……哪個父母這麼殘酷,給小孩取這樣的名字。」強光終於從我的正前方移開。我眨了眨眼,在周圍牆壁昏暗的反射餘光下,依稀看見說話的人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個子不高,弓著背脊,深色的眼睛充滿警戒,金屬撬棍尖銳的一端仍指著我的氣管。 好吧,既然他問了。「我的祖父在我出生那一年去世,我的中間名是為了紀念他而取的;而我的姓氏,你得去問我中世紀落腳蘇格蘭北方群島的維京海盜祖先,據說那是古語『適於耕種的平原』的意思,雖然我大學時曾經回去看過,那裡什麼都沒有;至於我的名字,那就是我母親的問題了,願她在天堂安息。」 1 當我轉過街角,正想抄捷徑穿過學院的側面竄進最近的建築時,忽然聽見一陣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呻吟,還有奇異的「咯咯」聲與啃咬聲,在寂靜的空氣裡分外清晰。 我曾經在海地巫毒教的午夜祭典上聽過類似的聲音,帶著玉米田裡黑土腐敗的氣息,遠在滿布斑點的手撕裂地表、蠕蠕爬出之前,猶如地心深處最黑暗的硫磺與沼氣急速震動,化為實體,就是這樣的呻吟。 我曾經發誓,縱使拋下皇家地理學會的榮譽,都再也不要聽見那種聲音。 我緩緩抬起頭來,看見面前十幾具灰白或站或蹲的軀體,背對著我,正在專心啃食巷裡小酒館犧牲者的殘軀。在間歇閃滅的昏黃路燈下,滿地半凝固的血是瀝青一般的焦黑,石板地上是碎成片片的啤酒杯,傾倒的尼龍背袋,撕成破布的運動夾克,釘著此刻看來非常應景的「本日特惠菜單」的木質告示牌,以及砸壞的電子機械——酒紅色的外殼已經破裂,玻璃螢幕上一片空白,應該是原本上酒館大肆慶祝期末考結束的哪個學生倉皇遺留的。 (此時腦海忽然閃過無用的資訊:幾個月前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莉茲曾經教過我,這種長方型的精密機器叫做「智慧型手機」,它跟彩色電視機都是加速二十一世紀現代智人「無腦化」、「喪屍化」的罪魁禍首;拜託妳別再用後結構主義毀了這可憐人的世界觀,米洛在旁邊撐著臉頰說;這才不是後結構主義,莉茲說。) 那只手機主人的命運,我完全不願去想。 我想的是,原來街上的喪屍都集中到了這裡。 身體僵止如學院屋簷上的哥德式雕像,我的耳邊除了肉體落地的鈍響,只有蒼蠅振翅的微微低鳴。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它們察覺到我的無端闖入。這個角落距離原來的巷口僅僅十二英尺,如果我能不發出任何聲息,慢慢倒退出去的話 …… 背後大街上忽然傳出了一陣驚狂的狗吠;我後退的腳步顫了一顫。酒吧裡外,所有的喪屍同時朝我的方向轉來,空洞的表情停頓了漫長的一秒,隨即拋下手中的餌食,從裂開的嘴中、從地獄裡發出了我此生最不想聽見的嚎叫。 我轉身往回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