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莉茲跟米洛是隸屬同一學院的學生,兩人住在隔壁棟宿舍。她頂著一頭毛亂短髮,瘦瘦小小的個子,長年穿著男孩似的寬大法蘭絨襯衫,以及一種很像我以前參觀工廠時看見工人穿的深藍色厚實長褲,手上總是沾著或黑或藍的墨水汙漬。她是米洛唯一曾經帶來介紹給我認識的朋友,據他說,那是因為莉茲是校內地下刊物《巡夜人》的主編兼發行人(「所謂的發行人,」莉茲後來非常認真的告訴我,「就是印刷廠業務來收帳款時被推出去餵狗的那一個。」),也是學校裡公認喪屍文化的權威,而有些事還是得交給專家來比較好——例如鑑定一名甫從總圖書館地下室出土的活死人;然而,從平日米洛的談話裡少有出現過其他人的名字看來,或許也是因為她是米洛唯一真正走得近的朋友。 《巡夜人》的出版跟著這所學校的三學期制走,每年發行三期,是以探討喪屍與超自然相關題材為號召的六十頁小冊子。莉茲曾經拿過一本給我看,彩色印刷的封面上齜牙咧嘴、神態生動的怪物,通常都是由駐社藝術家米洛閣下操刀繪製(其爵位由莉茲女王在慶祝創刊號的啤酒聚會上正式冊封);裡面有專欄、有報導、有書評影評、有讀者來函,弄得煞有其事。她說前一兩期只是做著好玩,跟校內少數同好分享的消遣,後來不知怎麼在學院之間傳開了,開始有人定期訂閱,現在扣除印刷成本跟要發給投稿寫手的稿費,還有一點盈餘可以當她跟米洛的酒錢。 莉茲除了打兩份工以外,還有系上功課、學生報紙採訪、《巡夜人》刊物與網路論壇的事要忙,很多時候我看著她精力旺盛、在校園裡騎車匆匆來去的身影,想不透她究竟什麼時候上床睡覺,同時覺得自己的生命無比蒼老。 而米洛第一次帶我去見她的那天,莉茲把滿桌的報告草稿和刊物校樣一推,抓起一本筆記本就問起了一連串問題。我也才恍然發覺,從我幼年時在被窩裡閱讀的《德古拉》與愛倫坡小說到今天,人類文明對於超自然的想像已經有了多大變化。 「你不是吸血鬼,不是狼人,不是《惡靈古堡》或《二十八天毀滅倒數》那種病毒感染性的喪屍,但你也不像是傳統上的海地巫毒殭屍。巫毒殭屍雖然能聽能說,但行動遲緩、神情呆滯,完全受巫師的控制,理論上沒有自主思考的能力,而且一般而言還是有正常人的飲食需求—--順帶一問,你不會想吃我們的腦吧?」她從筆記簿上抬起頭來瞥了我一眼。 我瞠目結舌。「 ……不,你們自己留著用就好。」 「嗯哼。那你對死前的事,還記得多少?」 我記得巫師的呼嘯,參與祭典者赤腳踏地的單調節奏,新近宰殺的羊屍,滿地溫熱黏稠的血,被羊靈附身、表情猙獰在地上爬動嘶鳴的女子,以及隨著鼓聲搏動的心跳。我記得跟伊萬走進蓊鬱的叢林深處,我記得他握住我的手,低聲問了一個問題;我記得我聽到那句話時,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 但我不記得他說了什麼。 「不多,印象很零碎。」我簡單以一句話作結,注意到米洛跟莉茲都皺起了眉頭。 然而,無論我真正記得或不記得多少,生活的實際面不容許任何含糊其詞的空間。縱使我沒有飲食的需求,省了一筆開銷,要在這個新世界活下去,我仍然面臨許多問題。 如果想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關鍵是要看起來「跟其他人沒什麼不同」,才能不著痕跡融入社群中。這點在文化人類學上我是懂的,然而嚴酷的現實是:不管當年我有多少屋宅與頭銜等著繼承,我眼下的所有財產只剩身上與衣箱裡幾套積了厚厚塵灰的衣服—--它們的款式也許在一九三○年代尚稱流行,但現在穿上街去,旁觀路人會以為我是要出門參加復古扮裝派對。於是莉茲弄來了幾件二十一世紀的替換衣服,還有她常穿的那種叫做「牛仔」的深藍色長褲。雖然其中幾件上衣的顏色鮮豔得險些讓我睜不開眼(我非常驚異的發現,在我沉眠的這七十多年間,原來鮭肉色、螢光綠與骷髏頭圖案已經成為男士服裝的主流之一),但料子很輕、剪裁很合身,便於我在地下坑道裡四處遊走活動,光天化日走在校園裡也少有人多看一眼,於是我謝過莉茲,十分高興地收下了。 那幾件衣服的來源,莉茲告訴我是跟住家裡的朋友拿了父兄已經不穿的衣服,洗乾淨之後送我的。我原先不疑有他,後來是米洛不小心說溜了嘴,我才知道那些衣服其實是莉茲從她打工的賣場半價買回來的過季品,用的是她自己微薄的薪水。 到了秋季的尾聲,她送來了一樣鮮豔的圍巾、毛帽與毛衣,並且不准我跟她道謝。從來不屑與眾人走相同的路的莉茲,為我尋得了融入群體的保護色;從此以後,在我塵封多年的深色毛料大衣下,一直總有橘綠藍紫的條紋圓點與格紋,在這個城市漫長的冬夜裡,綻放。 (待續) 前往「末日系列」#2《敲窗的不一定是雨》:連載試閱(3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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